plastic love的魔力何在?很大程度上是歌手唱的那几句英文“I'm just playing games, I know it's plastic love”。但除了歌词中的醉生梦死、及时行乐恋爱观之外,更让老外们倾倒的是曲调营造出的那种轻歌曼舞的风格与歌词高度贴切。或许在这里引用一位YouTuber的评论最为贴切:“想象一下站在东京大楼的楼顶,吸着烟,看着夕阳西下,办公室的灯依次亮起,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这段歌声……”
对于蒸汽波(vaporwave)曲界,plastic love并不是一切的开始。从2010年起,就有不少音乐从业者通过对funk乐曲的剪裁与重播制作被他们称为“AESTHETICS”的新乐曲。蒸汽波的通常特点是通过加强电子元素和反复淡入淡出,制造音乐的三维效果,即让音乐有空间感。
蒸汽波短暂的历史上,极为重要的一张专辑是Macintosh Plus在2011年发行的《フローラルの専門店》(鲜花专卖店),在其中将蒸汽波与基里科的形而上画派风格封面,日语的乐曲名称创造的结合起来,创造出了蒸汽波最大特征——陌生(异域)感。也是从这一刻起,蒸汽波的创作者们开始从日本80年代泛funk乐曲当中寻找灵感,配上日本黄金期动漫作为封面或MV,将蒸汽波和city pop深深的捆绑在了一起。
(2)
蒸汽波风潮带起了city pop的复兴,但对于大多数情迷蒸汽波的爱乐青年来说,city pop是个啥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如果不想花时间看接下来的历史溯源,我们可以简单给这种音乐下个定义:日本传统邦乐与美国爵士乐结合后,在J-pop诞生前一种高度分化的音乐类型。
传统的日本音乐以小调为主,采用与中国传统音乐相似的五声音阶(日本称四列音阶)。在明治时代,日本音乐家试图将这种传统音乐与西洋音乐相协调,创造出了“去四七音阶”;随后伴随着日本军国化,进行曲式的军歌成为了第一批采取七声音阶的歌曲。在大正时代(20世纪20年代),由于日本政治体制进入快速美国化的阶段,爵士乐开始流行,引进的新乐器被日本音乐家创造性的用来演奏传统歌曲,这种“爵士味的民歌”成为了日本流行音乐的第一种类型:歌谣曲。
1931年后,日本的民主化被军队打断。中日战争及太平洋战争期间,日本不仅推进高压军国统治,还试图通过输出文化来“同化”占领国的文化界,在这个阶段,传统的歌谣曲被改编为可美声演唱,初步从民歌类型中独立出来。战后美国占领日本,爵士乐在这个阶段伴随酒吧爆发式生长,最终通过学院派唱法、爵士乐曲风加上民歌词曲,一种被称为“演歌”的新音乐形式出现了。在日本音乐的进化树上,演歌是第一个演化成熟的“乐种”,但音乐的通俗化还在继续。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日本左翼运动盛行,带来了音乐上的摇滚风潮。昭和摇滚作为一种特殊的音乐形式就此从传统歌谣曲当中脱颖而出,重要表现就是配器极度简单,以木吉他为主,配合传统日本音乐的哀伤曲调,别有一番清冷感。与此同时,歌谣曲本身又与摇滚结合,形成了最早的日本流行乐——昭和歌谣曲,以坂本九为代表的歌星这一阶段演唱的歌曲还有很强的演歌感,但乐器已经不局限于钢琴、扬琴和日本传统乐器,甚至全曲使用小号、萨克斯。
七十年代末,日本音乐的偶像时代来临。山口百惠、candies和Pink Lady走红,拜这些少女偶像所赐,甜歌席卷日本乐坛。也是从七十年代末开始,选秀节目带来的造星热,让明星梦根植于日本年轻人尤其是少女的心中。日本国力不断增强,制造业经济空前发达,全世界资本看好这个国家,最繁华的时代马上就要到来了。
这个时代最终在80年代降临。在将近十年内的时间里,日本社会经济增长势头迅猛,普通人富裕的速度骤然加快,大企业陷入用工荒和抢人潮,仿佛整个社会都流动着金钱。日本音乐忠实的反映了这个时代的特点,一方面,少女偶像开始成为强有力的亚文化组成部分,到处可见花钱买握手会门票的青年人、成年人甚至老年人;另一方面,东京市成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都市圈,对城市爱情的描摹、对孤独感的排解和对性的隐秘崇拜成为了年轻一代的共同话题。
city pop就这样诞生了。从音乐性上看,它是日本化了的funk,顺应了世界乐坛的流行趋向;从歌词上看,它又与社会性更强的迈克尔·杰克逊、先锋性更强的欧陆乐团不同,沉迷描写小情小爱。从1980年开始直到1991年,city pop成为了创作类歌手的代表,与松田圣子、中森明菜等主打传统歌谣曲或西洋舞曲的女性偶像,方格子乐队等男性偶像分庭抗礼。
(3)
city pop的兴起,和车载音响的普及有很大关系。上世纪80年代日本汽车制造业独步于世,车载音响也普及到了日本的千家万户,这种密闭空间、注重动感的播放器呼唤重低音、强节奏的音乐。city pop在这点上恰恰做的极好:它将电子乐作为乐曲的基础,曲风里几乎看不到任何传统音乐的影子,完美契合了日本人“想象中”的现代生活感。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一点,city pop在日本经济崩盘后迅速被高亢的新摇滚和电子乐——J-pop打败了,因为没有纸醉金迷的社会风气,这种音乐或许就不再那么直击人心。
plastic love的演唱者竹内玛莉亚和她的老公山下达郎或许是city pop最好的代言人。竹内玛莉亚出道时是以偶像歌手出道,但因为创作能力远胜于卖萌能力,所以很快变成了创作歌手。山下达郎则是日本音乐人中最有才的之一,1973年与大贯妙子组成乐队后,尝试了最早的funk风格,但完全不卖座。1980年,山下达郎的ride on time爆红,此后他的Christmas Eve更在1986年成为百万单曲。两人的city pop精品都非常多,在这里就不赘述了。
一个挺有意思的事情或许不得不提。竹内玛莉亚在80年代并不仅仅给自己写歌,同样也会为中森明菜、南野阳子这些少女偶像写歌。因此她的创作中存在一部分歌谣曲风格浓重的歌,这些歌对于日本听众而言似乎更深入人心。在YouTube上,她的《plastic love》播放破了2500万,留言不到1%是日语;《驛(车站)》这首歌播放达到了900万,留言则99%都是日语(顺带一说,这就是李健《车站》的原版)。从这点上或许也能侧面看出city pop作为一种乐曲本身是非日本的,或者说它应该是无国籍的。
除了山下达郎、竹内玛莉亚夫妇,city pop还有一批代表性创作者。池田聪、寺尾聪都是具备一定探索性的男偶像歌手,他们的歌曲风格相对工整鲜明,多“劲歌金曲”;女偶像方面对应的是菊池桃子,她原本是男粉丝比例最高的少女偶像,曾经创造20万人握手会的记录,但后来逐渐走上了funk道路。
佐藤博、滨田津吾的CD封面很有特色,后来成为city pop的特征之一。细野晴臣的YMO乐队是city pop大流行的关键因素,可以说是最成功的city pop先行者。杉山清贵、大贯妙子、角松敏生的歌曲都市感极强,是city pop发展到顶端的代表。
在流派上,city pop分为两类。一类是“城市风格”的city pop,多用都市夜景作为封面,描写都市痴男怨女和复杂夜生活,曲风更趋向R&B;另一类是“海滨风格”,描写的多为夏日风光,曲风较为清新。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海滨风格的专辑封面,从大泷咏一的《A LONG VACATION》开始,一系列的专辑都是以大海、沙滩、度假村和椰树为图景,使用版画风格;事实上,这种色块拼贴般的专辑封面也深深的影响了30年后的蒸汽波,让他们的专辑封面带有鲜明的相似点。
(4)
那么,city pop为什么能够在当时的日本流行一时?时至今日,又是什么让它从历史的尘埃中复苏,成长为一种亚文化的资源宝库?
这或许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它营造出的那种“都市浪漫感”。浪漫来自于反常规,因此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浪漫必定是“陌生的”。80年代的东京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十分陌生的都会;相比起受到欧洲文化和移民文化剧烈影响的20世纪20年代的纽约,东京是第一个在东方跨入当代的大城市,同时它又不同于香港、新加坡这样的窗口型城市,而是根植于深厚的本土文化之上的。
20世纪70年代,日本经济以发达国家罕见的高速开始发展,与此同时,日本还成为了历史上第一个在无力殖民的情况下开始争夺经济霸权的发达国家。空前扩大的内需、空前拥挤的城市、空前活跃的社会与保守、克己的儒家传统价值观碰撞,左翼运动又转入低谷,这让发展主义和享乐主义价值观深入人心。
与热衷“三里冢斗争”、“成田机场斗争”、“安田讲堂斗争”的上一代人相比,新一代年轻人面对无数就业机会和数不清的金钱,一时间感到目眩神迷;与此同时,房价、地价和服务行业工资的飞速增长,也让他们的大城市生活压力巨大。在反抗意志被消磨、抗议行动独狼化且恐怖主义化的情况下,日本的年轻一代决定远离政治,过上及时行乐的生活。80年代、特别是1985年超级通胀开始后的东京,成为了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笔下“异化”概念的具象怪兽:大量焦虑且充实的年轻人埋头工作,用超时工作换取高额收入和快速提升,整个社会进入高强度的自发竞争。
和及时行乐生活方式相对应的,是男女比例极度失衡下的开放恋爱观和性观念。由于二战时期日本男性大量非正常死亡,60年代后半段出生的男女比例达到了100:107。当这群男孩女孩初成人时,一头撞上了泡沫时代,催生了大量经济实力强横的剩女,有时一个人能吸引5到10名追求者。与此同时,美国流行文化正进行到性解放和性别启蒙阶段,在儒家社会中被压迫深重的女性猛然抬头,出现了大量“矫枉过正”的利己价值观。
当时的女生流行将追求者分类,包括“约饭君”、“跑腿君”、“送礼君”和“养眼君”,甚至出现了让老一代人痛斥的女性包养男性现象。这还不算完,被传统教育教养起来的新女性们热衷儒家文化的阶级划分,创造性的将消费主义以“贷款买奢侈品”的方式作为区分社会地位的标志。以性开放、联谊文化、消费主义为重要特征的“恋爱资本主义”,进一步催生了“杯水主义”(指sex像饮水一样自然)的性观念落地生根。
细心的人会发现,city pop的对象“痴男怨女”这时已经齐备了。这类歌曲描写的复杂心情、不伦关系、浪漫氛围,乃至曲风中透露出的西洋化特征、复杂配乐、浮华旋律,都是当时社会风气的一种体现。
(5)
然而这样的社会状况仅覆盖了日本city pop描写的一半主题。在东京都市圈高度资本主义化的同时,日本政府也没有闲着,凭借他们手上掌握的大量财富,80年代后期的日本进入了基础建设的高速发展时期。1987年,日本政府出台法律,鼓励地方政府兴建国民福利设施,初步目标是36县每个县一座观光酒店和一座疗养院。在交通方面,日本政府建设了大量高速公路和环城高架路,国有企业JR则大力推进铁路的新干线化。
同一年,日本政府还提出了“1000万国民海外旅游倍增计划”,在降低机票价格的同时由官方出资补贴航空公司,同时鼓励企业为员工提供海外旅游休假。利益驱动下,日本人开始在海外疯狂购置低产以作为度假村,菲律宾、夏威夷、印尼等地甚至出现了日本人的养老院。介绍了这段背景,或许你就会明白为什么city pop的另一部分主题是大海、沙滩和度假村了。
但在1990年日本经济转差后,全民陷入了社会“破产”的迷茫。整个社会的活力被前几年的超额消费抽空,背负高额房贷和炒汇、炒股杠杆的成年男性被解雇或调职海外,曾经抱着铁饭碗的女员工被头一批辞掉,过去大手大脚的高中生开始援助交际,甚至出现了社会性死亡的御宅族,在这样的背景下,过去浮华奢靡的文化现象突然不被欢迎了。
从1990年开始,少女偶像文化遭遇腰斩,city pop也不再火热。1991年年初,随着《东京爱情故事》和小田和正《突如其来的爱情》的登场,日本国民开始选择更加便宜的电视剧作为娱乐方式,以加油打气为主的J-pop迎来了它自己的时代。
那么,为什么在现在这个时代西方开始迷上city pop,以至于创造了蒸汽波这种新的音乐形式呢?或许这背后有某种“科幻”性的心理。从2008年以来,西方进入了长达10年的经济衰退,再次面对东方冲击的现实让西方人